中国的民间文学,因为年代久远的原因,很多作品传承不得,湮灭在历史长河之中,也有一部分幸运者,因为偶然的原因,流传了下来,《敦煌曲子词》就是此类遗存。
年,一个偶然的机会,人们在敦煌鸣沙山第石窟(藏经洞)里发现了几百首手工抄写的民间曲词,这些曲子词大多是五代民间词,表现内容十分广泛,形式活泼,风格多样,有鲜明的民间特征和浓郁的生活气息,严格地说,这些词反映了词这种文学体裁在民间的原始形态。
(敦煌飞天)做敦煌曲子词整理的人很多,现有成集者有王重民的《敦煌曲子词集》,收词首;饶宗颐的《敦煌曲》,收词首;任二北初编《敦煌曲校录》增收了《五更转》等俗曲、佛曲,收词量扩大到首;任二北后又编定《敦煌歌辞集》,增收到余首,这次是凡入乐者尽皆收录,蔚为大观。
(王重民《敦煌曲子词集》书影)但现在我们讨论敦煌曲子词,都以具有调名、合乎词体的为主,以王重民收集的曲子词为研究对象,以便与乐府歌辞及其它俗曲歌辞区别开来,本文讨论的这首词,即来自王重民《敦煌曲子词集》,该集中所收《云谣集杂曲子》中有四首《凤归云》,这是其中之一,《风归云·闺怨》全词如下:
征夫数载,萍寄他邦。去便无消息,累换星霜。月下愁听砧杵,塞雁成行。孤眠鸾帐里,枉劳魂梦,夜夜飞扬。想君薄行,更不思量。谁为传书与,表妾衷肠。倚牖无言垂血泪,暗祝三光。万般无那处,一炉香尽,又更添香。
民间文学的最大特征是朴实,他来自未经修辞训练的普通人,他们在大部分时候创作的作品都类似“顺口溜”,朴实是什么,是白描,是不加修饰,是想到什么说什么,因此,它不会“以辞害意”,不会因为语法修辞不足而带来的表达不真诚。
“真诚”,才是文学最重要的东西,是文学的底层精神!而敦煌曲子词是优秀的通俗文学,优秀的通俗文学,最不缺的就是真诚。
这也正是这首词最卓越的地方!征夫数载,萍寄他邦,去便无消息,累换星霜。亲爱的人啊,你已经像浮萍一般寄居异乡好几年了。你去了之后就再无消息,星移斗换,春星秋霜,已循环往复了多次。“累换星霜”是时间之久,“去便无消息”更增加相思之苦、牵挂之痛。全部都是大白话,却道出了对远方征夫的累年牵挂之情。
(征夫数载)她将远方的征夫比作浮萍,浮萍无根,所以浮萍在水上,所以它居无定所,随水漂动,它没有固定的处所,正如征夫没有固定的戍守之地。
(浮萍)月下愁听砧杵,塞雁成行。月下最引人相思,更何况远处还不断传来砧杵之声,“砧杵”,就是捣衣石与棒槌,她生活在一个不断劳作的环境里,捣洗寒衣的声音和成行过雁的呜叫,更触发起她对远在边塞的征夫的思念,她听砧杵之声,带着愁绪听,“愁听”的“愁”字,一个字就写出了思妇悲苦的心态。更何况,月宫之中,还住着一位思夫不见的嫦娥,她终日所听,也只有玉兔捣药之声,玉兔所用,也只是一只玉杵,意象叠加,思念之痛,愈加深重!
(征雁)孤眠鸾帐里,枉劳魂梦,夜夜飞扬。前面写客观现状,紧接着写她自己的情况:夜夜孤枕难眠。就算晚上也有美梦,也只不过是醒来白欢喜一场。其实,到这里,还都是客观状态,没有情绪,没有怨言。如此下去,就不该叫《闺怨》了。
于是,下半阙,大多是“怨”。
(边关冷月)想君薄行,更不思量。谁为传书与,表妾衷肠。一去几年,没有消息,她很快把这个“罪过”归到了征夫头上,这是典型的“怨”,似乎在说,你去了这么多年,是不是从来不想家里的人?如果想,你总该捎个信回来!现在,我不知道你在哪里,是不是平安,谁能替我捎封书信给你,表达我的思念之情呢?仿佛在说,该死的,你在哪儿呢?!其实,这就是思妇的心声,这种平常的、不加修饰的怨艾、嗔怒之语,更加摧人肝肠。
倚牖无言垂血泪,暗祝三光。牖,读yǒu,窗户。所谓的“三光”,指日、月、星,这是最朴素的神明,最简单的神明。无可奈何之际,她只能将心思交付神明,希望大自然的神秘力量能帮助自己,这是多么的无望啊!她也只能倚着窗儿,一边无可奈何枉自流泪,一边在心中暗暗祝祷神明。
(倚窗垂泪祷三星)万般无那处,一炉香尽,又更添香。“无那”,就是无奈。无可奈何之下,焚香敬天,因为抱怨也罢,爱怜也罢,祝愿也罢,她都得不到丈夫的音信,更无法见到丈夫,所以这是极致的“万般无奈”。不知不觉间,已是“一炉香尽”,为了心愿,也只能“又更添香”,祷告祝愿时间之长,清夜之深,对丈夫的爱恋之深,思念之深,都在这“一炉香尽,又更添香”中说尽了。
(一炉香)从这首词的字眼来看,又是鸾帐,又是焚香的,我们无法断定它是不是一首民间词,思妇的身份也似乎高贵,但语言显然是质朴的,甚至质朴之外,还有几分清新。全词用平铺直叙的方法,纯以白描手法,以事陈情,因物生情,砧杵、塞雁、日、月、星辰、鸾帐等都是现实之物,妇人的怨艾、思念、爱怜、祝福之情却层层推进,既有生活的具体性,又有妇人心理世界的描摹,到了结尾,又以“添香”二字,进一步深化和暗示,给读者留足了畅想的空间。
(闺怨)更重要的是:全词写闺中妇人心思,但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艳词”沾染,通词读遍,我们感到的只有真挚、朴实、简单、深沉的情感,健康,毫无脂粉秾丽之气。它表达情感的典型性、展现生活的具体性、艺术感染力等等,均是很多文人创作所达不到的。
至此,我们可以有这样的结论:词的作者是真正的民间高手,仅以“闺怨”这个题材来看,这首词作堪称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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