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家喜欢说一个“缘”字,回想起来,缘起如云生,跟敦煌结缘似乎就是一气呵成的事情——7月,香港文化中心数字敦煌展,11月,尖沙咀谭盾《慈悲颂》首演,12月,看了两部纪录片《河西走廊》、《敦煌》,1月组队,2月下单,3月成行。一切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就兑现了,直到现在回想起来还是有点恍惚,关于敦煌的际遇美好得似乎不真实起来。

窟,香港“数字敦煌”展示

因为报的是研究院的莫高学堂研学班,出行之前我们懒到没有做任何攻略,直到坐上西安去敦煌的飞机,我还乐呵呵地以为只要一个小时就可以到,然后没想到欣赏祁连山就欣赏了一个小时……白色的雪覆盖黑色的山棱,一望无垠,从西向东都是它,从南到北也都是它,是我们这些东南沿海生活多年的人从没见识过的苍茫。

飞机上看到的祁连山脉

第二天学堂正式开课,首先去了数字展示大厅,看了两部小电影,介绍敦煌跟莫高窟的起源。据说这是所有来参观莫高窟的游客必经之路。小电影一方面可以提前给游客一个知识背景,一方面可以控制人流,因为为了保护景区,莫高窟方圆15公里是不可以有建筑的,所以从这里开始不管是自驾还是跟团,所有人都要排队坐摆渡车才能到达真正的莫高窟。

道士塔

蓝天,白杨,莫高窟前的道士塔,终于不那么庸俗的“岁月静好”

45窟,球幕电影最后一幕,从外到内一次是天王、菩萨、迦叶、阿难与佛陀

在学堂,第一节课是孙志军老师的《以图证史》,孙老师是拿过美国国家地理摄影大奖的大师,讲课的角度也非常国家地理,全方位介绍了敦煌的地理水文环境以及基于此的历史发展脉络。有一点我觉得说的特别好,世界上的三大佛教石窟遗址,阿富汗的巴米扬石窟,新疆的龟兹石窟跟敦煌的莫高窟,现在只有莫高窟保存完好,可能是因为汉民族本身是一个融合性的民族,是包容为主的和平本质,所以这种宗教建筑几千年了也没有遭到恶意破坏。

巴米扬大佛毁于战争,图片来源于网络

第二天是刘永增老师讲《敦煌石窟的造像与外来影响》,刘老师硕士研究的是雕塑,博士是密宗,这次给我们讲佛像造像艺术算是牛刀小试了。文学里有比较文学,历史学有比较历史学,不知道艺术史上有没有比较艺术学。总之我们看到,印度的袈裟是露肩膀的,到了中国会搭上一点衣服;印度的雕像是全身细致的,中国会更注重脸部的完备;印度的释迦摩尼故事突出了弟子,而重视孝道的中国对于他们母子的关系特别有兴趣……

窟,健陀罗风格的的交脚弥勒像

第三天张世军老师介绍的角度是从壁画里看科技与生活,这也侧面解答了我一直以来的疑问:莫高窟的这些壁画雕塑除了艺术上的价值,在历史学上到底有重要?去年在香港看数字敦煌的时候他们实地模拟了一个大窟,窟顶是各种飞天,笔锋流畅风格粗犷,直到今日才知道那些我以为的飞天其实是伏羲女娲,甚至还有印度的象鼻神混于其中。

窟,伏羲和女娲与外来宗教结合

窟,都督夫人太原王氏礼佛图,可以看到盛唐时期女性的花钿妆

有一段时间知乎上有个很火的回答,人为什么要学习,因为知识可以给你更大的视角更多的想象,同样的东西你会看到更大的世界。以前我看佛像,就是佛像而已,没有了解也就没有欣赏,也无从说兴趣。现在我看佛像,会猜它是健陀罗还是马图拉风格,会看它是菩萨还是佛陀,会看有没有迟到而来的大弟子,会看它穿的衣服是中亚几何元素还是小清新花草风。也许有人会说这有什么用,的确它不能帮你赚钱甚至连共同探讨的小伙伴都很难找到,但当你了解了背后的知识,那些死气沉沉的摆设便忽然就有了生命,仿佛可以跟它们对话看得穿它背后历史的脉络。知识是猛虎,心有猛虎才看得到蔷薇,嗅的到蔷薇。

鸣沙山上曾经是负芨而行的信使,如今是自在逍遥的游客

在莫高窟走多了,我忽然意识到这洞窟群存在更大的意义在于它本身是一个4D的画卷,北魏、北齐、北周、隋唐,沿着时间线我们可以非常明显地看到中原文化对西域文化的欲拒还迎的脉络,比如南北朝的异域风情,到隋唐已经渐渐淡化,塑像的衣服穿起来,眼角飞起来,本生故事里跟动物有关的只剩下一个九色鹿,反而是表达家庭关系的得到了另一番发扬光大。听我们的特级解说员家禾老师说,可能是中原文化觉得动物还是低一级别不可以跟佛祖相提并论,以及要以佛教为依托继续发扬我们提倡的孝道。鲁迅说“拿来主义”,佛教中国化的过程简直是拿来主义的范本。

上图是窟,莫高窟里最早的涅槃图;下图是我们在西安博物馆看到的宋代涅槃图,右上角的大弟子迦叶俨然一副士大夫的样子

其实仔细想想,洞窟就是一个个小小的教堂,承载着当时当地人们的精神寄托。从僧人乐尊见到(我们现在一般认为是海市蜃楼的)佛光开始下决心造像,不算生活所用,莫高窟一共有大大小小将近个洞窟,这是简单的羊群效应吗?作为常年混迹东南沿海的居民,我想起了小渔村们的妈祖庙,出海打渔的风险太大,所以沿海渔村们对神佛的信仰就越多越虔诚;或许是敦煌恰好在沙漠与绿洲的交界,过了敦煌就是真正的丝(沙)绸(尘)之路了,道阻且长死亡率高,所以人们不得不虔诚起来,造像、求保佑,求得心灵的慰藉。在一千多年的营造中,南北朝时候的造像特别多,跟那几百年的动荡有很大的关系——在生存都成为问题的时候,小老百姓唯一能做的也许就是去经卷里找一个来世的寄托了。所以莫高窟的造像宏大背后,空间上是西行的道路艰险变幻莫测,时间上是几百年乱世的血雨腥风啊。

窟,西方净土变,老百姓朴素的愿景里,西方净土粮食一种七收、女人五百岁才出嫁、夜夜笙歌

窟,涅槃的佛陀神色自若,乱世里给人以慰藉

在鸣沙山上感受到古人丝绸之路的举步维艰

敦煌的三天过得特别快,像是经历了一场快闪,回到香港我们都感到了强烈的精神上的不适应。敦煌和香港在许多定义上似乎都是一对反义词。干燥对潮湿,凉爽对闷热,开阔对拥挤,一马平川对石屎森林。但从历史的维度上看,似乎又很相似:陆地交通占主导地位时,敦煌恰好是中西贸易的中点,从而也成为中西文化交流的重镇;海洋交通占主导地位时,香港作为(不严格地说)远东第一深水港,也当仁不让成为现今中西贸易与文化交流的节点。曾经车马骈阗的敦煌,当下花花世界的香港,作为一个城市发生成长的脉络竟然如出一辙,意料之外,思考背后的逻辑似乎又是情理之中。不知道再过一千年,中环会不会像悬泉置一样被围起来参观,隔着深圳河,游客们远眺太平山顶的观景台,感叹一句“窜三苗于三危”?

沧海

桑田

一点小小的后记:

要感谢一下敦煌研究院的老师们,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特别耐心地回答我们各种随机出现的问题。这个年代人们酒足饭饱了总要探讨一下情怀,童话大王郑渊洁多年前就说“人往往缺什么吆喝什么”,然而在敦煌,不用吹水,我就知道自己结识着一群真正的“理想主义者”。他们热爱自己所研究的东西,在这样一个纷扰聒噪的世界里因为热爱而坚守着自己的专业,十几年二十几年三十几年,一辈子都在这戈壁绿洲偏安一隅,任尔东南西北风,特别佩服。

文物保护需求莫高窟内不可拍照,故本文窟内配图均来自网络,不作商业用途。

(文章来源:观人间众;作者:Lisa)



转载请注明地址:http://www.abmjc.com/zcmbzz/2235.html